我,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,28岁走出山村,走进城市,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外来务工人员。35年了,在城市奔奔波波,忙忙碌碌。果菜买卖、收啤酒瓶、做建筑工和水泥工、帮人装卸货物、当保安……只要是单纯靠体力就能挣钱
像我这样读完初中,然后就不读了的农村娃很多。那个重视生产,不重视科学学习的时代就这样,再说,我也没心思读书,想着玩,想着做工赚钱。在家种田时,一家人,人多地少,种谷子可以有七八百斤的收成,但是减掉肥料、借的工具等两百多块钱的成本之外,收入才三四百块,辛辛苦苦做一年,才有千把块一家十几口用,一辈子老老实实种田是要穷一辈子的。那时还年轻,谁不想出来闯闯,看看农村地平线以外的风景,谁不想过过城市人的生活?
给私人老板打工免不了挨欺负
28岁,是该出去闯闯的时候了,婚也结了,孩子也生了,以后还需要钱养家糊口,娃的学费,都要钱!心一横:进城打工。
城市是什么样的啊?我可以做点什么啊?生存得了吗?城市人好不好啊?……这些疑团在头脑里还没有答案时,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。35年了,我去过东莞、深圳、珠海、南宁、柳州以及周边的一些小县市,做的都是靠力气吃饭的苦活。没办法,我们一没有本钱,二没有技术,也没什么过人的头脑,只有给人家打工。
给私人老板打工,常免不了要挨欺负。有一次,有个老板从农贸市场买了20笼狗,要我们把这些狗抬上车。一群恶狗,在笼子里又吼又窜,狗笼没有提把,要手贴着笼壁搬运。大热天,我扛着沉重的笼子,不停地跑来跑去。老板在一旁监视着,水都不给喝一口。抬完十几个笼子的时候,我快要虚脱了,太阳烤在身上火辣辣的,但是老板还催促我快点,就在这时,不知哪条疯狗在我左手心上狠狠地咬了一口,那钻心的疼呀!一圈牙印清晰可见,还向外淌着血。我和老板说了,只希望他给我买一块创可贴。万万没有想到,他非但没有一点同情心给我买药,还反“咬”我一口:“关我什么事,是你自己不小心造成的。”
一毛钱的创可贴,我要的只是一毛钱的救助,真的有这么难吗?我还没说要去医院检查,打狂犬疫苗咧!
我不敢愤怒,他是老板,我是打工的农民,他恨不得我一气之下不做了,还可以少花一份工钱。那不行,受气也不能白打工了啊。
那时候也真不怕死,咬就咬了,这个城市近几年每年都有近百号人死于狂犬病。我那时也没有钱,如果上一趟医院,一个月辛辛苦苦赚的钱就没有了。还好我福大命大没事。
我也是有“车”一族
奔波了几年,我也有点积蓄了。1990年的时候,我花九百多块买了一辆三轮车,我也是有“车”一族了!虽说是人力三轮车,有了它,拉货做小买卖就方便多了。刚开始是收啤酒瓶,拉着三轮车走街穿巷,拿个旧铁盘,边敲边喊:“收啤酒瓶、废旧纸壳?。”有时候还得挨家挨户地问。那时候每个啤酒瓶的收购价是2毛5分钱,自己只拿5分。碰到好运的时候,收到一两个茅台的酒瓶,一个空瓶可以卖到好几块钱咧。不过喝得上茅台的人毕竟还是少数。这个工作需要洪亮的嗓子和坚韧的耐力,一整天的吆喝、拉车到处走不说,收效还不稳定。我们一般都是收小家小户的,数量不多,饭店大批量的,我的车又小又破,有时候拉不了。所以一天可以拉得十多块钱就不错了。那些家庭主妇最麻烦,经常为了一两分钱讨价还价大半天,不然就干脆不卖了。
收啤酒瓶又累又赚不到钱,我投点本钱,从郊区拉点菜来市场卖,赚点差价,本小利小,风险不是很大。
进货要赶早市场,凌晨一两点就要去农贸市场了。选菜,讨价还价,把菜拉回来,就天亮了,正好可以卖了。能卖多少进多少,菜是不能留过夜的,必须在当天卖完,剩的越多亏的越多。水果留的时间可以稍微长点。总之,做果菜生意,最大的压力就是担心不能及时卖完,只要卖完,就有钱赚了。
讨工钱
我们同乡出来的,做建筑工的比较多,这种又脏又累、工资又少的活,城市人有几个愿意干?农民工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吃苦,不怕脏不怕累。要建工程的时候临时集合,工程竣工了好聚好散。吃,简简单单几块钱的盒饭;住,用水泥砖或板子搭起的工棚。有饭吃,有地方睡,有工钱拿就行了。
只要你会做,又做得好,就不怕包工头不要,跟着包工头走,哪有活往哪跑。包工头有求于你时就师傅左,师傅右的;没工作时,哼,你这老屁头!我也不计较这些,只要有饭吃,给工钱,其他的就不重要。最怕最怕的是,辛辛苦苦做了工,结果不发工资。
2004年,我和几个老乡跟一个包工头在柳州市南环路铺路,做了半年,工程完工了,包工头跑了!一百多个农民半年的血汗钱也不翼而飞了。工资整整拖了3年,工程公司负责人、领导一个推一个,后来连人都找不到了!四十多万的工钱啊,后来说不能如数发了,要打7.5折,工资还打折,近年关了,拿不着工钱就回不了家。
我们讨过好多次工钱了,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,却迟迟没有兑现,真没办法。看看老乡,再看看我自己,外表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还老,常年被水泥腐蚀的粗手,皱纹越来越密,越来越深。衣服哪天都是灰不溜秋的,从没干净整洁过。不过,比起祖辈来,我从山村里出来,去过那么多地方,见了世面,心里还算有一丝安慰。
我记得1982年、1983年在广西凭祥打工,当时那儿的走私活动特别厉害,一些人从越南走私哈巴狗,那时哈巴狗在国内是紧俏货,他们从越南买货,几百块一条,然后销往国内各地,售价上千块,生意做得大的,一年有十几二十万收入。
看见别人赚大钱,心里很羡慕,但是我清楚走私是犯罪,万一被抓了,我的家人怎么办?我这一辈子就完了。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种田人,穷是穷,过得坦荡荡。没有什么比做个正直的人更重要的了。
受骗与上当
50岁了,不年轻了,头脑不够灵活了,手脚也不似先前利索了,但是农民有的是力气,不怕没活干。有了车,我就一直做车夫,我还蛮喜欢这个工作,比较自由,累了烦了,骑着三轮车到处看看,好的时候,一天可以有百把块赚,不好的时候可能一分钱也没有。
无奈的时候是收到假币。
我挨骗好多次了,5块,10块,20块经常,最多的时候是50块。我们农村来的不像城市人那么精明、谨慎,懂得怎么识别真假币。年纪大了老眼昏花,更看不准了,没准那群人专盯上我们这种人了。收了假钱很恼火,可找谁去呀?又不敢拿去用,万一人家说你用假币,好丢脸的事情,不敢做,只有认了。
我们十几辆车在这都成行了,一般都是主顾有什么需要主动找我们,和谁谈的价钱合适谁就去。就有些人抓住民工急于找事做而防范意识差的弱点,对我们下手作案。
2007年2月6号那天上午10点多钟,一个男青年过来,说请我去某某路帮他搬运东西,给我50块,用的士送我过去。我看条件还可以,就跟他上了车。小伙子递给我一瓶易拉罐饮料,我见他喝了,自己也打开喝。当时也没有想太多,小伙子挺面善,我是个民工老头,能把我怎样?很快,那瓶饮料我一喝完,就开始觉得不对头了,全身软软的,脑子也不清醒了,到哪儿了我也不清楚了。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,我一点印象都没有。
当我醒过来,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屁股荷包,扁的!手机不见了!掏胸前口袋,空的!二百多块不见了,我才恍然大悟,我被人灌迷魂汤了!
我怎么回到家的都不知道。450块钱的手机,二百多块的现金就这么没有了,对于别人来说可能不多,但那一分一角都是我的血汗钱啊!后来听说,我们车行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,就在6号那天下午,也挨人灌迷魂汤了,他的损失要惨重得多,七百多块的诺基亚手机,九百多块的现金,这是他刚刚和老板结回来的工钱。
城市人对我们的态度
城市人的冷漠,我是真真切切领教过的。
我大哥患有一种病,叫“蚂蟥痧”,长在舌根下面。发起病来,会马上昏迷,不省人事。用烟头或燃着的火柴头去熏舌头下面,才可以醒过来。大哥一般不出村子,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病,碰到昏倒还懂得怎么救他。去年4月的一个中午,他女儿打电话回来说接他到城里转转,他却坚持自己去,下午就踩着单车自己一个人去了。没想到,病早不来晚不来,偏偏在路上发作了。大哥昏倒在路边,没有人理会,他又不能动,不能说话,在路边躺了一夜,第二天天没亮就走了……如果过路人能够帮他一把,也许就能活下来……路人就这么冷漠吗?报个警也有那么难吗?
有时候,我们去给人家铺地板砖,走进家里喝口水,女主人就很不客气地责怪我们,鞋那么脏,走进来把我的家弄脏了。如果主人说,师傅你不用脱鞋,直接走进来就可以了,这个时候我们真的很感激,很温暖,我们也能得到城市人的尊重了。
城市人对民工的态度,因人而异,有些人是看不起我们的,有些人则给予我们基本的尊重。出来打工只能说比种田好点,但是还在农村的人,见我们出来打工,总认为我们是来城市淘金的,赚大钱的,其实有多奔波,多劳苦,多辛酸,只有自己知道。
不称职的父亲
奔奔波波大半辈子,早知道以前多读几年书,生活会比现在好很多,后悔啊!我的孩子又是这样,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还是很优秀的,年年都是三好生。我那时自豪啊,家里有希望了!读完初中升高中,读大学。但是,没有想到,他升初中后交了一些不好的朋友,无心学习,我和老伴都常年在外地打工,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照顾他,两个老人家也管不了。
城市的农民工越来越多,一个位子都有大把民工抢着做,我要打工挣钱养活这个家,好不容易找到的“饭碗”怎舍得撂下,生活的压力太大,我不得不舍弃孩子了。我也想过把他带在身边,让他在城市读书。可是户口迁移、高额的学费,都是很大的问题。
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,没有好好教他,也始终觉得对不起他,如果多一些关心、多一些温暖,也许他就不至于走弯路。现在,他也成家了,人也成熟了很多,我只是希望他好好教孩子,不要再步他爷爷和爸爸的后尘了,要摆脱农民工的命运。农民工,不是个轻松的字眼!
(摘自《农民工口述史》,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,定价:33.00元)